父親弓腰撥開麥浪時,軍綠膠鞋正陷在苦菜叢生的田埂里。麥芒如銀針,在他古銅色的小腿上刺出星圖——這些細密紅痕與糧倉土墻的劃痕相映,都是丈量年景的古老密碼。糜草枯黃的碎屑黏在褲腳,像某種關(guān)于消亡的注腳。
曬場邊的母親咬斷麻線,青絲里麥芒般的銀發(fā)掠過蠶繭狀的耳墜。三十年前她掐斷繭尖的指尖,此刻正摩挲著新補的麻袋,袋口留著去年祭車神的朱砂印。"芒種刀口,小滿籽口。"她將稗子拋向啄食的麻雀,篾匾里青黃參半的麥粒突然簌簌顫動——原是父親在渠壩跺腳,震落褲管的紫云英殘瓣。
銅煙鍋斜插麥叢,露水順雕花煙嘴滴成弧線。"灌漿聲比九八年還歡。"父親抹了把額角的鹽晶,那是南風(fēng)攜來的海霧凝成的。暮色漫過打谷場時,他們化作兩株會移動的草垛,母親突然舉起株麥穗,穗尖尚未褪盡的青澀里,籽粒已顯出玉質(zhì)的通透。
月光漲滿麥壟的剎那,山歌調(diào)驚醒了沉睡的軋車。父親往水車軸榫里楔入新木的聲響,母親搖動紡車的嗡鳴,與千里外收割機的轟鳴在潮濕的夜色里發(fā)酵。我忽然看清糧倉土墻的劃痕深處,還嵌著幼年用桑葚汁涂寫的"小滿"二字。
南風(fēng)掠過待修的軋車,將苦菜的苦香、糜草的朽味與新麥的乳香糅成團。父母霜白的鬢角沾著夜露,那是比春蠶尿更清亮的液體,正在月光里醞釀某種微妙的平衡——就像此刻灌漿的麥粒,將滿未滿的豐盈中,飽含著對圓滿的永恒警惕。